Wenson的隨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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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 sprach es wieder ohne Stimme zu mir: "Was weißt du davon!
Der Tau fällt auf das Gras, wenn die Nacht am verschwiegensten ist."

2011年12月18日 星期日

太陽下的麥子




(2011年12月‧上午8時‧殯儀館)

灰濛濛的天,誰說高雄的冬天不冷?一早從家中出發到了殯儀館,還沒下車就看到幾個親戚站在外頭交頭接耳,只是每個人包得緊厚,又或許只是太久不見,有些人一眼還認不出誰是誰。

今天是外婆的告別式,典禮以基督教儀式舉辦,家屬先到殯儀館送別遺體前往火化,接著才要到教會去參加追念聚會。大家對這些程序都不陌生,幾年前外公過世時就已經有過一遭,只是經歷歸經歷,滿不滿意還是另一回事。

站在外頭的人們臉上並未見哀戚,雖然話也不多,大抵是一些「幾年沒看到你啦」、「看我頭髮都白了」,家常卻陌生的閒言碎語。現代人的家族之間真是如此,非有喜事喪事,輕易不得共聚,但真說起來,喜事要聚眾又較喪事為難,畢竟婚禮可以人不到、紅包到,心意表過就算;喪事卻是去送最後一程,此後再沒有機會得見,何況孝道當前,人言可畏,自然要小心在意。

寒暄的話語中有一股隱隱的浮躁,一字一句不只是在聊天,也是在捱著時間。八點半左右,有人來喊家屬們往棺木那裡去,大家魚貫而入。長長的一條走道,左邊是一格又一格的小房間,外婆的靈柩在最後一間裡;走過其他格間時,我還是側目看了一下,只有頭一間停放著棺木,但不曉得裡頭是否有人,不,是否有遺體。如果有,想必是正在解凍,等一下才能讓親人們看最後一面的吧 — 也許外婆剛才也就是這樣放著。

進房間前,工作人員一一詢問每個人的身份,先行分好類別,「請問大姊是?」、「請問先生是?」、「外孫嗎?請先在旁邊稍待。」直系親屬先行,我們是第二批進到房間裡頭的。一進到房裡,看到媽媽、阿姨、大舅媽跪在棺前,低聲啜泣,其餘還有許多人緊緊圍著棺木。小房間的空間有限,容納不下多少人,更何況還有一具靈柩在內,後來者只能貼牆而立,站得遠了、又隔著兩道人牆,也看不到外婆的模樣 — 據之前其他人告訴我,她走得很安詳,看起來完全就是睡著的景象。

我又仔細看了看小房間裡的情況,棺木的左側是家屬,右側排著一圈我不認得的人,想來都是教會的教友。右首處站著牧師,由他領頭講話,長長的一串說得又快又急,大抵上跟我們在電影上看到的教堂講話差不多。

「親愛的主耶穌,我們的張姊妹已經結束她在地上勞苦的歲月,回到祢的身旁,進入祢的懷抱,在祢的臂膀。感謝主,讚美主,所有的榮耀歸祢。阿門。」

「我們張姊妹是在主後兩千零五年得救,受浸歸主。雖然早年有許多人向她傳福音,但是那時候她並沒有接受。直到晚年才認識了主,才接受祂是世間唯一的真神(眾聲:『阿門!』),感謝神,讓她在晚年持守著真正的信仰(眾聲:『阿門!』),每天她無論起床後就寢前、三餐飯前、出門和回家之時,都一定要禱告和唱詩。這讓我想起了,張姊妹的名字裡有一個『麥』字,她雖然晚年才接受福音,其實早就受了基督的眷顧(眾聲:『阿門!』)。就像約翰福音第12章24節裡所說的一樣(眾聲:『阿門!』),『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眾聲:『阿門!』)」

「親愛的主耶穌(眾聲:『阿門!』),今日我們張姊妹到了祢的身邊,永遠與祢相伴(眾聲:『阿門!』),得到了祢應許的平安與喜樂。我們的心中雖然有不捨,但我們知道那只是暫時的離別。當祢再來到世間,向我們顯現(眾聲:『阿門!』),那時候將不再有死亡,不再有哀傷,不再有哭泣,我們終將得救,終將相聚(眾聲:『阿門!』)。噢,親愛的主耶穌,您所說的必不落空,必將應驗(眾聲:『阿門!』),張姊妹得到了拯救,也盼望祢拯救她的家人,讓他們都認識祢,都信奉主的大能,世世代代都侍奉祢(眾聲:『阿門!』)、榮耀祢(眾聲:『阿門!』)。我們知道,基督的救贖是以家為單位,神的愛和拯救也是從家庭開始,諾亞得救時是全家得救,神當初也賜福給亞伯蘭一家。噢,親愛的主耶穌(眾聲:『阿門!』),祢說一人信奉,全家得救,祢所說的必不落空,祢的話必將應驗,盼望祢賜福給張姊妹的家人,讓他們都能得救(眾聲:『阿門!』)。」

「接著我們來唱詩歌,請翻到第731首,〈福音〉。」進到房間前,我們每個人手上都被塞了幾張紙稿,上頭有好幾首福音聖歌。牧師開始領唱,聲音卻很不平均,原來只有棺木那一頭的教徒們大聲吟唱,另一頭的親友們,除了同為基督徒的三舅夫妻,幾乎都是低頭默不作聲。倒不見得是排斥唱聖歌,很多人只是不曉得怎麼唱,少數幾個喃喃有聲,跟著哼了點,多數則只是盯著紙譜看,也不曉得是在讀歌詞還是出神。似乎只有我一人抬著頭在觀察現場,沒想到治喪也能有「左右共治」,棺木分開了兩邊,右邊的上帝充滿榮耀,左邊則是曠野裡的上主,只以回音的方式呼喊,神之國在你心中。

一首詩歌又一首,一遍又唱過一遍,右派的教徒們掌控了所有的聲音,一個又一個輪流講話,說的仍然跟牧師是一樣的東西,張姊妹安息了,到主的懷中了,得到永生了,接著換你們了,請趕快加入永生的行列,這也是為了你們的母親和阿媽啊…同樣的話人人要講上一回,想來這不是說給人聽的,因為沒有人會用這種像唱機跳針的話術來推銷,再好的產品也都會被推銷員給搞壞形象。所以這該是講給大老闆聽的,祂正看著呢,你是看不到祂沒錯,但神之國在你心中。

右邊的話講得多了,左邊也開始漸漸有不耐的反應,雖然那反應是很沈默的。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當牧師又開始講話,也恰好就在不知哪裡傳出了一聲「嘖」時,程序卻已經走完了。牧師要我們退到外頭,再輪流走到棺木前看外婆,我依序走到棺前,放了一朵小花在外婆的臉旁,那滿佈皺紋的臉跟我記憶中沒什麼兩樣,確實極為安詳,也許就像我聽過的,老人家的遺容真的比較不會有什麼大變,皺紋深些、多些、黑些,也還是皺紋,看起來也還是那樣的臉。當我繞過棺木一圈,回頭看去,原本陰霾的天空已經透出陽光,穿過上頭的小窗戶正好照在棺木上,微微的金黃色調不只帶來了一股暖意,真有一刻還讓我想像,上帝說,我們這老姊妹該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闔上棺木的時刻來到,此時棺木周邊只剩下了家屬。當棺蓋慢慢傾斜,我看到媽媽雙手摀住了鼻子嘴巴,我身旁的阿姨忽然大喊:「阿母啊!阿母!」哭嚎不止,癱軟在地,我趕忙伸手扶住她。身為最被寵愛的小女兒,這天她的情緒一直最是激動,姊姊走過去勸慰她,說了一句:「好了啦,妳這樣哭下去,阿媽會放不下,捨不得走的。」棺木蓋上後,徐徐向前推行,我和阿姨的女兒一人一邊扶著她走在後頭,泣號之聲依舊不止;到了外頭,三舅媽的母親走了過來,她也是基督徒,對著又再度癱軟在地的阿姨不斷安撫,拍了拍她的背,柔聲細語地說:「不要哭了,妳趕快改信基督吧,這樣你們以後就可以見面了!」

眾人跟著靈柩繞了殯儀館半圈,來到另一頭的火葬場外。眼看棺木就要火化,幾個子女又忍不住再度啜泣,此時教徒們又再帶領大家反覆唱聖歌,哭聲跟著便歇了。這是反覆唱聖歌、不斷唸祈禱文的好處,可以消去哭嚎與悲傷 — 不是因為得到安慰,不是因為聖靈充滿,卻是心靈變得空白,臉上顯得漠然。等到棺木推進了火葬場,眾人被隔離在外,只能遠望。回頭看後面已經有別的喪家等著也要進棺,我們讓了開,接著一個棺木推了過來,一群人披麻帶孝,一旁嗩吶吹得大響,還有敲鑼的、唸經的,紛紛湊到前頭。我向外走去,嗩吶聲漸歇,兩個拿著嗩吶的樂師快步走出,經過我身邊時,只見他們掏出香菸,一邊點火一邊笑談:「你不知道喔?好,等一下中午我帶你去吃…」話沒說完已點著了火,吸了一口菸,伴著嘶嘶聲吐了出來,接著繼續講話,只是腳步快,又朝著大門的方面走,我已聽不見後頭說的什麼了。



(2011年12月‧上午10時‧教會)

「接下來,我們請弟兄姊妹見證。」

頭一個上台是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我記得張姊妹一開始不願意接受福音的原因,是因為她說她有公媽和祖先要拜,所以不能信耶穌。後來被拯救之後,她告訴我,有一次她跟以前一樣,要到二樓去替祖先上香,結果忽然就眼前一片黑,什麼看不見了,她驚訝地說:『啊!真的有耶穌啊!我真的不能拜拜啊!』從此以後她就更堅定信仰了(眾聲:『阿門!』)。」

第二個上台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他用台語說:「張姊妹她雖然晚年記憶力不好,但是對信仰虔誠,而且跟神有關的都特別記得牢(眾聲:『阿門!』)。讚美主,她特別喜歡唱一首聖歌,而且她一唱就記住了(眾聲激昂:『阿門!』)。就是那首我們剛剛唱過的〈我的救主〉。」其實我也聽一遍就會唱了,因為那首歌的曲調是直接把台語名曲〈雨夜花〉的副歌拿來用,至於歌詞則是不斷呼喊「我的救主」和「主耶穌」,全部不過四句,想要記不住都很難。

下一位上台的人,講得又快又長。「我們開始跟張姊妹傳福音的時候,她一開始很排斥,因為她很執著於拜祖先那一套東西。直到後來有一次住院,她看到主耶穌出現在她面前(眾聲大喊:『阿門!』),從此她才堅定的相信主。直到最後,她離去時也很安詳,因為主已經向她顯現(眾聲:『阿門!』),所以她就獲得了祝福與喜樂而離去。」

到了讀經和發表「信息」的時間,牧師又再度上台,讀了幾段經文,接著告訴大家:「我們是看不見上帝的,上帝是沒有形象的。」我忍不住轉頭看了一下剛剛說我外婆看到耶穌顯聖的那個人,當然,他只是繼續跟著喊:「阿門!」牧師又說:「張姊妹會這麼晚才信主,是因為她對信仰很謹慎,所以她不願意輕易相信。現在張姊妹已經到了主的身邊(眾聲:『阿門!』),我要告訴她的家人們,大家每一位都要相信主耶穌!(眾聲:『阿門!』)這是張姊妹最大的願望。如果想要再與她相見,只有信仰主,榮耀主,因為基督是我們的生命,因為基督,就是榮耀,就是生命!(眾聲:『阿門!』)」

看著牧師激昂陳詞,我的腦子裡忽然浮現了〈The 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共和國戰歌)的歌詞:

Mine eyes have seen the glory of the coming of the Lord:
He is trampling out the vintage where the grapes of wrath are stored;
He hath loosed the fateful lightning of His terrible swift sword: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Glory, glory, hallelujah!
Glory, glory, hallelujah!
Glory, glory, hallelujah!

(我的眼睛已經看到了上主即將降臨的榮耀:
祂正猛踏著酒槽,裡面裝著憤怒的葡萄;
祂猛然拔出利劍,向外射出致命的雷電:
祂的真理大步向前。

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揮舞完手臂,牧師繼續說:「我們張姊妹的名字裡有個『麥』字,這讓我想起了約翰福音第12章24節。」接著他放大音量,幾乎嘶吼地喊著:「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眾聲大喊:『阿門!』)」,等大家喊完,頓了一下,牧師又說:「我們張姊妹雖然晚年才得救,但是她是喜樂的,是受基督眷顧的,她無論起床後就寢前、三餐飯前、出門和回家之時,都一定要禱告,並且吟唱詩歌…」



(2011年12月‧下午1時‧火葬場)

回到火葬場,外婆已經成了一盤白骨。家屬不僅前往觀看撿骨入罈的過程,也可以選擇是否要參與撿骨。現場瀰漫著一股火炭的氣味,就是木炭快要燒盡時會發出的那種熱騰騰的灰燼氣味,外婆家賣了幾十年的木炭,連平時煮飯都常燒炭,那股味道我們都是熟悉的。

但見遺骸連骨帶灰放在一個大鐵盤裡,有意願的人一個個向前,拿起鐵夾子,從盤子裡夾起一塊殘骨,放入一旁的骨灰罈中。我選擇了不夾,不是因為忌諱,也不出於什麼特別的原因,我只想在旁靜靜看著這一切。等到家屬們想撿骨的都撿過了,工作人員慢慢地把剩餘的灰燼與碎片倒入骨灰罈裡,在開口處塗上一圈樹脂,蓋好蓋子,再貼上兩圈透明膠帶。裝入布套後,把骨灰罈交給了大舅,大夥兒就跟著向外頭走去,準備送骨灰罈上山安放。

正當大舅往前踏出沒幾步,大舅媽忽然抓住三舅問道:「不用喊媽一聲,要她跟我們一起走嗎?」的確,根據傳統習俗,這時候是要喊個招呼,要亡靈跟著遺骨走,一起前往安葬的。三舅聽了問題,稍微一愣,低聲回覆大舅媽:「不用了,媽已經去跟上帝在一起了。」

我在一旁聽著,看著。踏出這個火葬場,我們將要送外婆到外公身旁,那裡已經安排好位置,兩人同置一穴,一左一右,可以永遠相伴。但我看著這個家族,竟也一左一右,越分越開。



(2006年3月‧喪禮後隨筆記事)

一直很討厭喪禮。

當然,這世界上喜歡喪禮的人不會太多,畢竟那絕非歡樂的場合;但是我所謂的討厭,意味著對於儀式本身的厭惡。因為,在我的感覺,喪禮中充滿了一種不尊重的氛圍。

外公前兩週過世,87歲,走得沒有痛苦,算來是壽終正寢了。前兩年他和外婆受洗成為基督教徒,生活過得開心了許多,我當然覺得很好,因為他真的獲得了喜樂,不過家族中非常多其他的份子都有不滿的情緒,因為外公以前認為信基督教是「背祖」,還揚言要與信教的三舅斷絕關係,沒想到晚年卻在三舅的「薰陶」下受洗了,這對很多人來說都不能接受;沒辦法,思想和信仰的保守性往往只會隨著年齡日益增長。

無論如何,喪禮採用了基督教的儀式,靈堂前一個個教會的「兄弟姊妹」上前去讀經、致詞,所言者不外乎是「事主者必將復活」、「信主者聖靈完滿」之類的話,聽著這些話,我一面也凝視著不斷拭淚的外婆,希望這些多多少少能拭去一些她的悲傷,覺得自己的老伴只是到了永生之所。不過當七八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著幾乎完全一樣的話的時候,我多少有些不耐;對我們這種「自認為信仰中立」的人來說,哪怕你說的是真理,說上一兩遍也就夠了,不斷重複再重複,只是徒增儀式之繁瑣。更有甚者,台上不少人都對著台下的親屬大喊:「如果你們還想見到父親,唯一的辦法就是信主!不信就是永別!」我當下感到一陣不快,有點被要脅與勒索的厭惡感。我當然相信那些說話的人是真心如此相信的,所以他們是好心勸告,但哪怕他們所說的是無可置疑的真理,只怕也選錯了場合,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感想如何,但是我卻有一種「直銷說明會」的感覺浮現。

傳教,是基督徒最根本的職責,我一點也沒有非議的意思,但是我很不喜歡一些「不照顧他人心理衛生」的傳教者,哪怕你想傳遞的是福音,是全世界最好的「產品」,一個稱職的「售貨員」是應該要考量他人的狀況的。對我來說,最好的傳教士是如德蕾莎修女這樣的人,以事主之心事人,所投注的心力每每讓我嗟嘆,也讓我感受到宗教的崇高;那些抓到一點機會就猛「推銷」的人,比起來只不過是次級的銷售人員了。

話雖如此,比起充滿了繁文縟節的台式喪禮(更糟的是,往往流於虛情假意),基督教儀式實在是比較符合人性,對死者和對生者都多了幾分尊重,每次看到那「假」不可耐的呼天搶地,總讓我感到是在折磨生者、羞辱死者。



經過了五年多,兩次葬禮的情況依舊。傳道者說:空虛,空虛,人生空虛,一切都是空虛。一代過去,一代又來,世界老是一樣。發生過的事還要發生;做過的事還要再做。太陽底下一件新事都沒有。

3 則留言:

  1. 看來版主對聖經很熟悉啊,我是一個基督徒,看完這篇文章也很有感觸,我認同傳教真的要選對時機,我想把這篇文章分享給其他人看,還是先告知版主(旁邊好像有寫不用告知),也願你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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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覺得這一篇跟豬血糕那篇一樣讓人感覺到基督教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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