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豈有盡 我願或無窮

2月1日，姿含走了。2月2日，聖嚴法師走了。What a long month it would be.

為了向幾個清大哲學所的師友們告知姿含的喪訊，我打了幾通電話。
我和姿含是同一個指導老師，理當先告訴師長，
電話打去，我剛說姿含過世了，張老師便道：「我就知道，唉，你是打來講這個消息。」
學弟徐豪也接到了我的電話，告訴我「我一看到你打來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忽然間，我感到自己似乎成了死神的傳令官，又活像個神話裡的報喪女妖一樣。

聖嚴法師一直是我在幾個台灣宗教界的「大咖」中最喜歡的一個，
當然很多人都喜歡他、崇敬他，有的是因為受他教誨，有的是覺得他形象良好，
甚至連妞講的「看起來就是順眼」也讓我覺得有幾分道理，
畢竟在這樣的年代，我等憤世嫉俗之輩要看得順眼之人，似乎當真非有大修為不可。

至於我，喜歡聖嚴法師的理由是很怪的，因為他很接近我心中理想的僧人。
首先，他是精心於佛學的，這點從他寫的東西和講的話都可以感覺得到；
我自己不信宗教，但是對許多宗教的教義和典籍都有興趣，因此也看了一些佛經，
可想而知，我閱讀這些東西時側重的乃是其中的思維深度，或者白話一點，是其哲學成分，
以此而言，佛教比起基督教或回教來說其實更合我脾胃，因為佛學深廣，佛理卓然，
佛教對我而言乃是一門深邃的境界哲學，而不只是告訴我們如何侍奉一個更高的存在。

話雖如此，每次我看到電視上一些「高僧」在講經時，往往都會感到無奈，
佛經在他們口中講來，活像是老師在教學生國文課一樣，這些人對佛經的理解連金庸都不如。
唯獨聖嚴法師不太喜歡賣弄這些「學問」，當然他會寫作，也會講經，
但他不是抱著「來，我教你答案」的心態，而是「我們一起分享心得」的態度，
平常說事論理，也都真有佛旨禪意，但他看來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不會擺大師架子。

我喜歡聖嚴法師另有一點，那就是我從未見他以「神通」或「法力」招攬信眾。
佛學雖妙，但世人卻永遠俗不可耐，永遠都只會追求神通，
所以台灣一天到晚都聽到有人在唸「回向文」，或者想要頌經來「練功」，
這些原本是修行後的「副作用」的東西，卻成了大多數人修習佛教的「正道」，
真正的佛理反倒放在一旁，來個「心嚮往之」即可，所以才會養出一堆告訴大家標準答案的「大師」。
我碰過太多讀經時不僅不求甚解，甚至是「不求有解」的人，其中還不乏高知識份子，
他們說經文的道理不用懂，只要讀就有功德、有福報，就可以祛病強身、練達神通，
有趣的是他們一定會提出一堆「實例」來證明這麼做的功效。
佛經，竟成了直銷工具，我佛自三界外觀之，豈不失笑？

聖嚴法師的喪禮上，高懸著一幅他指定的匾額，上書有「寂滅為樂」。
這四個字的氣度當真不凡，我看了以後不禁想起《西遊記》裡面的一段話：
「如來駕住祥雲，對眾道：我以甚深般苦，遍現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
雖然這是小說家之言，但卻也似模似樣，不知法師讀過沒有？是否以此為志？

講到「同虛空相」，我很喜歡聖嚴法師留下的這一句「虛空有盡，我願無窮」，這兩句也很有他的風格，
但我卻有些懷疑，這真的是佛教之理嗎？還是僅為法師的勸世之文？

「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須菩提！於意云何？東方虛空可思量否？不也，世尊！須菩提！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須菩提！菩薩無住相布施，福德亦復如是不可思量。須菩提！菩薩但應如所教住！」

上面是《金剛經》的一小段，其中談到「虛空之不可思量」，令我想起康德的「二律背反」（Antinomy），
虛空之於佛家，有如西方哲學中懷疑論之於知識論一樣，兩者乃是一生二，二為一的關係，
說佛學的目的在觀虛知空、超越解脫我想並不為過，
正因萬象皆虛，諸色是空，所以虛空之辨乃是佛家（尤其是禪宗）的要務。
聖嚴法師當然明白這個道理，那為何他要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呢？
前一句似有法師自悟的道理，後一句卻純然像是贈與一般世人的心靈禮物，
究竟法師是怎麼理解自己的這兩句話的，隨著他的滅道，也許只有讓大家自己去理解了。
我相信，不論我們說對說錯，他還是會一樣笑笑地聽著，繼續分享他心中那個「那麼好的佛學」。